今年5月,国际笔会第四十七届大会将在东京举行。这次规模空前的世界作家盛会,在我们的友好邻邦举行,中国作家特别高兴。
这两年,我身体一直不好,长期住在医院里,写字走路都不方便。去年年底,我的老友、日本笔会会长井上靖先生到上海,来医院看我,邀请我出席东京大会。
一年前他到医院探病的时候也提过这件事。盛意难却,我说,要是健康情况允许,我当然出席。井上靖先生笑着说:“那就希望您一直住在这里好好养病。”我感谢他的盛情。
我的确愿意出席这次东京的大会。首先我希望和相识多年的日本朋友见面,我也想会见更多的日本作家。在日本有不少肝胆相照的朋友,我很想念他们。同他们欢聚交谈,是十分愉快的事。参加世界作家的大会,对我的创作活动也是一种鼓舞的力量。我们愿意同各国同行交流经验。中国历来“以文会友”的精神,似乎也正是国际笔会的宗旨所在。
1980年我访问日本,在东京朝日讲堂里对朋友们说过:“我是个不善于讲话的人,极少发表演说,今天破例在这里讲话,只是为了报答日本朋友的友情。
我讲友情绝不是使用外交辞令,我在这个词里倾注了深切的感情。友情不是空洞的字眼,它象一根带子把我们的心同日本朋友的心牢牢地拴在一起。想到日本朋友,我无法制止我的激动,我欠了你们一笔友谊的债……”
可是,当我结束了十六天的访问从长崎回国的时候,我才发现友谊的债是偿还不清的,只有越欠越多。友谊的带子把我们的心和朋友的心拴在一起,越拴越牢。看到日本朋友惜别的眼泪,我也无声地哭了。这友谊的眼泪,象春天的细雨,滋润着我的心,培养了人间最美好的感情。对我来说,友情是我生命中的一盏明灯,离了它我的生存就没有光彩,离了它我的生命就不会开花结果。
在中国作家中,我可能是受外国文学影响较多的一个。年轻时候我念过不少欧美和日本的小说。那一次在朝日讲堂讲话,我举出一些外国老师的名字:法国的卢梭、雨果、左拉、罗曼·罗兰;俄国的赫尔岑、屠格涅夫、托尔斯泰、高尔基;英国的狄更斯;日本的夏目漱石、田山花袋、芥川龙之介、武者小路实笃、有岛武郎……
有的日本朋友感到奇怪,问我为什么会同时喜欢各种不同流派的文学作品?
我说,我不是文学家,不属于任何文学派别,我喜欢那些作家,因为他们用不同的笔调来描写自己经历的生活,使我感到亲切,引起共鸣。我写作不是为了谋生,不是为了出名,而是把心交给读者。对旧社会进行斗争,我需要武器。不管什么武器,只要用得上,我都用上去。
我过去读过的大都是三十年代翻译过来的作品。这几年来,我国翻译出版的日本文学作品越来越多,还创办了专门介绍、评论日本文学作品的季刊《日本文学》,使我们有更多机会接触日本近、现代文学作品,了解文坛情况。这是件好事。我以为,加强文化交流,首先要多介绍彼此的文学作品。因此,我希望我们尽量多翻译出版和评介日本的各时代、各流派、不同风格的名著。
在与日本朋友交往的过程中,我深感我们应该向日本作家学习两点:一是日本作家非常用功,研究探索很多问题;另一个是勤奋写作,作品多。
我期望:文学成为加强各国人民友谊的纽带,成为联结各国人民心灵的桥梁。
这与中日两国文学的因缘、国际笔会的宗旨是一致的。
我期望东京的盛会取得圆满成功。
巴金
1984年2月14日 |